前言:在一次採訪中,《原神》的製作人透露了《原神》的世界觀背景基於諾斯底神話,而事實上,歷史上的思想和各種現代遊戲,比如克蘇魯神話、《魔獸世界》、《鹽和聖所》等等本質上都是諾斯底神話的再現和延伸,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思想結構能讓人們如此著迷,不斷的去使用和改編呢? 本文將介紹諾斯底主義,梳理諾斯底主義的大量特徵,並在附篇介紹有關諾斯底主義的近現代研究。
如果說,人類的思想發展史是一個線性的敘事結構的話,那麼一切有關宏大敘事,諸如柏拉圖的理想國,儒家的大同世界,基督教的敘事,近現代的馬克思主義等,都是這個故事的主線,而一切反宏大敘事,例如虛無主義,陰謀論,以及今天的主題諾斯底主義等,都將是這個故事的暗線。的確,正如硬幣的正反面一樣,它意味著人類的偉大與渺小,同時也意味著人性的崇高與傲慢。本文的內容,我將抽離出諾斯底主義本來的樣貌,以及在漢斯·約納斯和埃裡克·沃格林的敘述中,為你揭示它與虛無主義和現代政治思想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是一個關於光明與黑暗,知識與無知,平靜與激情,自滿與憐憫的故事。歡迎來到現世,異鄉人,在這個充滿苦難而無助宇宙中,你我皆是流浪他鄉的旅行者 。
一. 諾斯底思潮的湧起
諾斯底主義首先是一個現代術語,它是現代學者對於一切有著相似特徵的古代思想的概念性統稱,而諾斯底主義的起源,則可以追溯到希臘化時期,從亞歷山大大帝東征開始。
公元前334-323年,他對東方的征服標志著古代世界歷史的一個轉折點。從那時起,一個比以往任何存在都要大的文化聯合體誕生了,這個聯合體延續了將近一千年,一直到被伊斯蘭征服而摧毀為止。特別說明一點的是,這個語境下的「西方」是指坐落在愛琴海周圍的地區,而「東方」是指古老的東方文明地區,由埃及延伸到印度邊界。即使這個地區戰火不斷,但他們事實上是一個擁有共同點,本質上超民族的希臘化文明的文化同質體,在這期間, 這個同質體成為了各個新文化和宗教興起的溫床。
在亞歷山大東征的前夜,東方和西方彼此都在各自的領域發展到了最大程度的統一,東方在波斯的統治下得到了統一,而希臘世界則統一在馬其頓政權之下。在亞歷山大東征之後,希臘的文化被徹底地普及和接受,這本身和希臘文化的普遍人類文明化有著極大的關系。可以這樣說,一個人身為希臘人,不是因為他的出身,而是因為他所受的教育,以至於一個蠻族人也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希臘人。這就是亞歷山大帶進外面廣大世界中的精神的內在廣度。
於是,希臘的思想與表述的規則為那個時代想要加入到理智生活中去的每一個人所接受。
亞歷山大帝國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東方世界日漸的沉默,以及晚期希臘文化由世俗文化轉變成宗教文化。
東方的宗教就像 「長期壅積之水,它的力量沖過了希臘化的土地,席捲了古代世界,流入到既成的希臘形式,把自己的內容灌注其中,並創立了他們自己的新基地」
東方浪潮重新呈現出新穎性,「古老的東方」死了,一種混合了一切的體系誕生了——東方神話、佔星學、伊朗神學,猶太傳統中無論是聖經的,拉比的還是秘教的因素,基督教的拯救論與末世論,柏拉圖主義的術語和概念,看似繁多的宗教背後,其實都存在著一個本質相似的精神實體,而這個精神實體就是諾斯底主義。
在約納斯看來,東方浪潮賴以表現自身的這一系列的現象,都是這個假設性的諾斯底原則之不同折射和反應。
晚期希臘化的時代,是一個持續了幾個世紀之久的社會大動亂,東西方民族國家的崩潰,啟發人們去尋求宗教的拯救。許多偉大的計劃都因為人類的卑微與自私失敗了,領導者的罪惡和放縱喚起了罪惡感,個人命運的轉變和一度具有宗教特徵的政治體系的衰弱引起了對更高層面上的永恆價值的嚮往。諾斯底主義作為這一場宗教運動的精神原則起源於羅馬帝國宗教願望的普遍復興,是人們「回歸精神家園「強烈願望的結果,它的理想實際上是要摒棄世俗社會的政治經濟價值觀,轉而追求宗教財富:心理安寧,熱愛人類,與神同在等。因此,諾斯底主義精神在於企圖在各種宗教與哲學中找出關於拯救的共同性的、本質性的知識(諾斯),從而回答宗教神秘主義和哲理性宗教中所提出的一切重大問題:世界的物質的起源,人的來歷和命運,靈魂的上升和下降,人從命運和有限中解脫出來,獲得永生的辦法等等。
亞歷山大大帝
二. 何為諾斯底
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來源於希臘詞gnostikos,即得道者或者靈知人。我們有理由相信,諾斯底經歷了 諾斯底主義,諾斯底神話,到諾斯底宗教 的思想進程,他們分別代表著對思想體系的思辨建構,對於這種思想的象徵性語言表達,再到能夠提供體驗的宗教而不僅僅是信念。那麼,諾斯底主義提供了什麼樣的宇宙觀呢?
首先,諾斯底神話構建了一個超驗的創世紀。在一個最初的開端,有一個光明、生命、靈、父、善的存在,而出與某些原因,這個神性流溢了,流溢的能量,稱之為靈——人的真正自我,下降、墜落、沉沒到下面的世界中。而每經過一個層面,他都穿上一件輕盈的外殼,他們是德穆革領域中的七個統治者分別從各自的王國中分給他一份禮物,這些添加的因素分別是「土星的冷漠,火星的憤怒,金星的性慾,水星的貪婪,木星的權力欲」,是對人的原初本心的敗壞。
這個靈魂像一個層層包裹的洋蔥,最裡面是靈,而這些包裹的衣服,即代表著人的魂(Psyche),這些靈魂,最終到達了現世的宇宙。人的肉體是使人歸屬於這個世界的物質器官,而人的「魂」是使人歸屬於這個世界的精神器官,這個世界通過肉體和魂把人緊緊包裹在自己的最深處。這個世界的目的就是使人無知、沉淪,永遠地被困住被囚禁,宏大宇宙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為這個可怕的目的服務,於是對於人來說,自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感到自己孤獨地流落在一個異己的、冷漠的世界中,於是人和宇宙對立起來了。如果人要拯救,逃出這種二元論處境,走向彼岸。唯一的途徑,就是通過「諾斯「(gnosisi)」,即知識。
被世界的枷鎖困住的人
在人,世界,神這個三元結構中,人與神一起屬於這個世界的對立面,但是,盡管他們在本質上同屬一方,卻在實質上被這個世界嚴格地分開,世界是異化的,分離的能動者。 諾斯底主義對知識的追求絕不是為了思辨而進行思辨,而是出於對美好生活方式的熱切尋求,以及解決人類命運問題的強烈願望。
《原神》七神的設定,和諾斯底宗教中的七位執政者(Archer)相對應(諾斯底宗教中七神原型來自於巴比倫神殿),這七位神都會給玩家(異鄉人)一份禮物(元素力量),而諾斯底神話中則更為黑暗,是給予異鄉人詛咒。
七大元素
巴勒斯坦在那時正有末世論運動(即拯救輪運動)在沸騰著,緊隨著基督教之傳播而到處湧現的各種諾斯底派思想,最為大膽地表達了這個時代的精神危機,也是它的最極端的代表。一切的思想潮流都與「拯救」有某些關系:這一時期的宗教總體上都是拯救的宗教,其次,他們都表達了一個及其超越(即超世俗的)神的觀念,以及與此相聯系的同樣超越、非世俗的關於拯救之目標點觀念。最後,他們都徹底堅持存在王國——神與世界、靈與物質、靈魂與肉體、善與惡、生與死——的二元立場,以及隨之而來的存在的極端兩極分化。 因此對於克服二元論處境的拯救性知識的追求就是諾斯底主義
這使得當時的人們對苦難極度敏感:「在那個社會中有對於淨化,安慰,贖罪,治療的真正需要。而這一切無法在別處找到,人們就開始在宗教中尋求」。
我們懷疑,諾斯底神話中所敘述的那種形而上學的流離失所的狀態,在現實中也有流離失所的真實處境與之相對應,他的象徵主義中的危機形態反應了人自身的歷史危機。另一方面,與這種不調和的情感主義不同,我們也必須注意到諾斯底神話並不幼稚:它盡管簡陋,卻是深奧精微的作品,是有意識地構建出來傳達一個消息的,甚至是用於表達一種論證,並老謀神算的運用了從早期神話中剽竊來的元素。簡言之,它的神話是第二手的,派生性的神話,是造作出來的,這也應該算是它的特徵。
約納斯認為,從中產生了現代存在主義及其虛無主義的現代人的精神處境乃是某種二元論,是人與這個世界之間的疏離以及親切的宇宙觀念的喪失,簡言之,是人類學的反宇宙主義。
他認為這種精神處境是由現代物理學所帶來的的自然觀的變化,即人的宇宙環境觀的變化所造成的。現代人之精神處境有一個決定性的特徵,那就是人在現代宇宙論的這個物理宇宙中的孤獨感。
帕斯卡爾說:「扔入到這個無限浩瀚的空間之中,我對他無知,而他也不認識我,我被嚇壞了」
從一個存在之整體的共同體中疏離出來,他的意識只是使他成為這個世界的外人,並且在每一個正確的思辨行為中述說這種嚴酷的陌生感。這就是現代人的精神處境。
這種處境不只是無家可歸、孤苦伶仃,以及恐懼的心境。自然的冷漠無情還意味著自然不指向目的。目的論從自然原因的體系中排除出去了,它不再為可能的人類目的提供任何支持。 意義不再是發現的,而是被「賦予」的了。 價值不再被視為客觀實在,而是被設想為評價產物。作為意志的功能,目的完全是我自己的創造物。意志取代了洞察,行為的暫時性驅逐了「自在之善」的永恆性。正如尼采所說「上帝已死」,如果要諾斯底派總結他們自己的虛無主義形而上學基礎,那他們只能說 「宇宙的神死了」 ,「神」已經不再作為價值或人生的方向。
魔獸——文化大雜燴,核心乃是諾斯底二元論
如果虛無主義就是我們文化危機的根源,那麼唯一充分的回應就是哲學對虛無主義的批判。約納斯的回應按照三個階段展開: 生存主義階段、形而上學的階段與神學的階段 。
在第一階段,約納斯說,生命通過對自身的執著而認可自己,一旦我們認識到機械唯物主義其實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偏見,而不是對於物理世界的中性描述,我們就可以生存性地來解釋生物事實,並意識到獨立於我們的價值實在,因為所有的有機體都是「它們自身的目的」,都珍視一切有助於它們的生存與幸福的東西。只是從我們自己的立場來看的時候才不是如此,因為 我們沒有理由去懷疑它們憑它們自己的能力繁榮或受苦 。然而約納斯認為,一個虛無主義者可以承認存在之中有主體性的價值,可以承認有機體有生存的慾念,但是他仍會懷疑「這整個勞累可怕的劇本究竟是否值得關心」。
在此之上,約納斯回應虛無主義的第二階段所需要確立的是價值的客觀實在——善本身(Good-in-itself)——因為只有從善本身才能得出護衛存在的約束性的責任。為此,他為未來的責任原則揭示了本體論基礎, 一方面,活的自然本身是善 ,令我們敬重,所有的有機體都參與了這個善,是值得敬重的,其內在的目的展示了它們對於自身存在的關心。 另一方面,人類作為一個道德主體具有特別的尊嚴,因為我們的意志能夠回應召喚我們自身之目標的目標。 至此,約納斯確立了生存與本質的倫理責任基礎。
它的最後一個階段,就是提出一個「實驗性的」神話,按照這個神話,上帝為了使這個世界充滿可能性、「成為它自己」,而從它自己的創造物中隱退了。約納斯想像,神祇是在久久等待,在偶然出現了生命之後,在出現了珍視自己的生存反抗死亡之威脅的生物之後,才宣稱創造是好的。
附篇2 沃格林與諾斯底治療
在理論活動中,對不確定的堅守構成了真正的哲學基礎,沃格林稱之為政治科學(Politike Episteme),而對確定性的尋求導致了反哲學,也就是諾斯底主義。
沃格林用於治療諾斯底主義的反哲學的正是這種政治科學。在沃格林看來,諾斯底主義就是對超驗的封閉和禁止提問(Prohibition of Questioning)。諾斯底主義者是這樣一群人,他們明明知道他們自己的意見是經不起嚴格分析的,並且知道自己的意見何以是經不起嚴格分析的。因此,為了教義的緣故,他們禁止人們去檢驗他們的前提。意識形態的這種據斥,不承認整體的實在和超驗的真理,在沃格林看來, 必然會導致精神、社會和政治的失序 。
在此基礎之上,沃格林認為現代諾斯底主義者和諾斯底主義運動有六個共同的特徵,沃格林稱之為「諾斯底態度」 :
諾斯底派對他們的現實處境不滿
他們相信,自己的處境之所以不佳可以歸因於這個世界內在的拙劣構造
他們相信從世界之惡中拯救出來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從上面一點又得出了這樣一個信念:存在的秩序必將在歷史過程中被改造;從一個悲慘的世界之中必將歷史性地演變出一個美好的世界
拯救的行動是通過人類的努力而成為可能的
如果真有可能對既定的存在秩序進行結構改造,使之成為令人滿意的完美秩序,那麼,為這種改造開除處方就成為落在諾斯底主義者肩上的重任。
沃格林批評18世紀,尤其對孔多塞和伏爾泰頗多微詞。接著,沃格林像聖經預言家那樣歷數現代諾斯底主義者,包括約阿希姆、莫爾、加爾文、霍布斯、黑格爾、孔德、尼采、海德格爾。沃格林把所有這些都稱為諾斯底主義,他呼籲「制止諾斯底主義的墮落,重新恢復文明的力量」。
諾斯底主義者逃離這個真正可怕、混亂、被壓迫的處境的努力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哲學家可以提供何種方案來取代這些天才的但是明顯有一番目的「邪惡的大膽妄為」呢?在沃格林的敘述中,哲學與信仰被認為在實際上提供了那種免除諾斯底學說的教義自信的替代品。改造世界乃是勞而無功、給人類帶來災難的行為,對改造世界的著迷一再受到沃格林的抵制,他堅持實在的穩定性和既定性。這一點應當明白:唯一的實在就是體驗到的那個實在。